“波斯化”在構詞方式上與“希臘化”相似,是指受到波斯語言和文化強烈影響的社會和人群。 這個詞最早是由美國世界歷史學家馬歇爾·霍奇森(Marshall Hodgson)在1975年出版的遺作《伊斯蘭的歷程》(The Course of Islam)中創造的。 在霍奇森的世界歷史觀中,歐亞-北非文明帶是乙個歷史複合體,其中多個文明相互借鑑,而整體本身是獨一無二的。 從尼羅河到阿姆河的區域長期以來一直處於這一整體結構的核心,並經歷了複雜的文明迭代或文化積累。 伊斯蘭的擴張始於公元 7 世紀,將這片廣闊的地區置於帝國的統治之下。 從語言現象上看,阿拉伯語成為底格里斯河以西西亞和北非當地居民的主流語言,但其東擴卻遭到波斯語的抵制,至多處於次要地位。 阿拉伯帝國的行政治理是以薩珊波斯為藍本的,許多制度和人員都繼承了下來。 在第二王朝阿拔斯王朝統治期間,統治階級主要來自呼羅珊(波斯帝國的東部省份),波斯色彩更濃郁。 而且,在帝國衰落的9世紀,新波斯語從帝國東部的各種波斯方言中出現,從口語到用阿拉伯字母書寫的書面語言,並被用於行政和文學創作,到11世紀,它已成為中亞高雅文化的通用語言, 於是出現了一股創意熱潮。薩曼王朝、伽色尼王朝、塞爾柱人和其他突厥民族建立的一系列王朝普及了這種新文化,演變成一種長期穩定的文化結構,在西亞一直持續到 20 世紀,在中亞和南亞於 19 世紀初結束。 作為一種帶有政治、宗教和文學因素的通用書面語言,新波斯語在從西部的巴爾幹半島到東部的孟加拉的廣大地區保持了數千年的穩定,這是乙個具有世界歷史意義的現象。
在霍奇森對歷史的觀察中,波斯化現象是伊斯蘭文明擴張的乙個重要子專案。 阿拉伯化地區出現在伊斯蘭世界的西部,波斯化地區出現在北部和東部。 湯因比在霍奇森之前就注意到了這種現象,但他的問題是希望在阿拉伯文明和伊朗文明之間找到一條線,而霍奇森則強調了波斯化對伊斯蘭世界的整體影響。 新波斯語的興起不僅導致了一種在行政、文學和學術領域與阿拉伯語競爭和發展的語言的出現,更重要的是,它重塑了伊斯蘭世界的整體文化取向。 在伊斯蘭世界,母語在波斯語之後發展起來並應用於高雅文化,例如南亞的烏爾都語和奧斯曼帝國大力推廣的奧斯曼土耳其語,都深受其影響。
直到二十年後,霍奇森的願景才聽到回聲。 1996年,在芝加哥大學獲得社會學博士學位的伊朗裔美國學者賽義德·阿公尺爾·阿約曼德(Saeed Amir Ajomande)重新啟用了“波斯化”的概念,並發起了波斯化社會研究學會的成立(1996年),組織了兩年一度的國際會議(自2002年起),並創辦了《波斯化研究雜誌》(2008年)。 關於波斯世界的新著作不斷湧現,可以說在一定程度上已成為與伊朗研究、中亞研究、西亞研究、南亞研究既不謀而合又平行的新學術領域。 其中,阿約曼德、奧地利學者波特·弗拉格納、美國學者理察·伊頓等學者都做出了重要貢獻,討論的重點是波斯世界的邊界、文學和知識的生產和傳播、宗教思想及其交流網路、波斯世界的終結等重要問題。
波斯化世界不是波斯語自然增長的結果,也不是波斯語民族向外擴張的結果。 古波斯語是阿契美尼德王朝的官方語言之一,隨著亞歷山卓大帝的征服而消失。 帕提亞王朝和薩珊王朝講中古波斯語,用阿拉姆字母書寫,但被 7 世紀阿拉伯人的征服打斷了。 經過兩百年的伊斯蘭化,新波斯語是 9 世紀左右發展成為書面語言的幾種波斯方言之一。 波斯世界形成的部分動力是阿拉伯人的擴張和征服。 在歐亞文明的核心區域,從尼羅河到阿姆河,沉澱了數千年的社會結構被打破和重組,一種新的生活方式和新的宗教思想成為社會的主流。 阿拉伯語在宗教領域占有受人尊敬的地位,但被征服民族發明的新波斯語承載著豐富的思想底蘊,吸收了阿拉伯語的詩歌結構和詞彙,在秩序重建和文化重建過程中,適合各階層的需要,顯示出強大的社會傳播優勢, 這迅速填補了新系統的空白。
同一時期出現的乙個主要歷史變數是亞洲內陸的游牧民族(阿拉伯人統稱為突厥民族)繼續向西亞和南亞遷移。 波斯語的書面形式經歷了三個階段:古波斯語、中古波斯語和新波斯語。 新波斯語的誕生正是根據土耳其人在阿拉伯帝國實力下降的邊境地區建立權力的需要而量身定製的。 布哈拉的薩曼王朝宮廷成為新波斯文學的原始贊助人。 喬瓦桑詩人費爾多西的史詩《列王紀》誕生於時間(完成於 1010 年),講述了波斯神話、傳說和歷史從世界創造到 7 世紀薩珊帝國滅亡的故事,為塑造波斯世界的不同語言人群共享的文化記憶提供了關鍵文字。 甚至曾經征服波斯帝國的亞歷山卓大帝也被包括在內,並被描述為波斯的合法國王。 通過反覆閱讀和模仿,《列王紀》的正典地位得到了加強,這些文獻所代表的傳統波斯政治智慧在11世紀和14世紀深刻地影響了土耳其人和蒙古人。 此外,在他們的贊助下,出現了永久性的宗教學校和修道院,並開始系統地培訓專業人士閱讀和使用波斯文學。 通過宮廷文學、行政官僚和吟遊詩人,塞爾柱人將波斯化的文化體系帶到了安納托利亞,伽色尼人擴充套件到印度北部。 尼扎公尺·甘賈維(Nizami Ganjavi,約1141-1209年)一生都生活在高加索地區的乙個小鎮上,他避難於突厥人不斷變化的地方權力,並完成了浪漫的史詩,包括《亞歷山卓之書》。
蒙古人的征服深刻地改變了波斯世界的地理。 重要的呼羅珊城市,如巴爾赫、梅爾夫和尼沙普爾,波斯文化的早期中心,被一掃而空。 1258年,蒙古人占領了巴格達。 哈里發被廢除,伊斯蘭世界的核心權威喪失。詩人魯公尺(1207-1273)與家人一起避難,從巴爾赫和撒馬爾罕搬到塞爾柱蘇丹國統治下的安納托利亞,留下了他的著名詩歌。 在德里蘇丹國,印度本土詩人和學者阿公尺爾·庫斯勞(Amir Kuslau,1253-1325 年)用波斯語寫作,歷代傳誦。 遠離中亞的安納托利亞和北印度相繼出現了新的波斯文化中心城市,其影響力已輻射到周邊地區。 到 14 世紀,新波斯語所闡述的政治、道德和美學思想已成為一種區域性公共文化。 16世紀以後,奧斯曼帝國、薩法維帝國、莫臥兒帝國共存,共享阿拉伯-波斯文化,由於意識形態傾向不同,波斯語與不同的語言(如土耳其語、梵語、印地語等)共存。 從巴爾幹半島到孟加拉,書面波斯語作為一種穩定的通用語言被廣泛使用,成為遠距離交流的文化紐帶。
作為一種外交語言工具,波斯語是波斯世界與其周邊地區之間交流的重要媒介。 在摧毀舊地理的同時,蒙古人還在歐亞大陸創造了新的外交、商業和知識邊界。 伊斯蘭教蘇菲派的活動網路擴充套件到蒙古帝國的所有地區,波斯語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深入東方。 摩洛哥旅行家伊本·白圖泰(1304-1369)在杭州聽到歌手用波斯語唱歌。 明代設立了四個翻譯館,配備專職波斯語翻譯。 帖木兒帝國的波斯歷史著作《史學》提到,永樂皇帝的書信是用漢語、波斯語和突厥語三種語言寫成的。 1409年,鄭和西下西,在錫蘭立了一座紀念碑,碑文是用中文、波斯文和泰公尺爾文寫成的。 直到 1802 年,阿卜杜勒·拉蒂夫 (Abdul Latif) 在他的遊記中寫道,緬甸公邦王朝用波斯語與南亞國家和英國東印度公司打交道。 長期以來,波斯語在暹羅、馬來、爪哇等東南亞和南亞地區的接觸和交流中發揮著中介作用。
19世紀末和20世紀初作為波斯世界崩潰的時間點大致合理。 早在19世紀初,學習和接受波斯語的文化氛圍就開始發生變化。 在民族主義意識形態的強烈影響下,各種地方方言被提公升為民族語言。 最終,波斯世界的國際通用語僅在伊朗、阿富汗和塔吉克保留了其作為漢語的地位。 這一重大歷史變遷的更深層次原因是歐亞大陸均勢結構發生了變化,歐洲人的海外帝國改變了原有的方式和城市網路。 作為一種文化遺產,波斯語仍然保持著頑強的生命力。 一千年後,現代波斯語使用者仍然可以閱讀費爾多西的《列王紀》。 正如英國南亞歷史學者嘉芙蓮·斯科菲爾德(Catherine Schofield)所說,波斯語在南亞仍然活著,但它在南亞之下還活著。
作者:嶽秀坤,首都師範大學歷史學院副教授,本文是國家社會科學**專案“全球歷史轉折的歷史研究”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