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房子路的東南方向有一棵樟樹,樹直,枝條茂盛,胸徑已經過了七十(70厘公尺),在我的記憶中,樟樹是1983年和父親一起種的,具體日子不是很清楚,是八月,早過了植樹季節。
1983年夏天,汨羅河流域發生特大洪水,洪水淹沒了老房子的地板,門前舅舅家的地形比我家還矮,泥磚牆在洪水中浸泡了一天,沒能退洪, 半夜的牆壁軟軟的,笨重的身軀在風雨中搖晃,緊接著是瓦片掉進水裡的聲音,舅舅家的百年老宅,看樣子像是栽在水裡的醉漢,癱成一團。
第二天早上,洪水退去一口青磚,河對岸的紅花牆被淹沒,就像乙個大湖。 小小的曹家山里到處都是村民,他們避洪,扶老拖小,扛著罈子扛罐子,趕牛趕豬。 在老房子西邊的菜地裡,新建了乙個塑料棚,一家五口姓廖,在一所中學教書。
白天,我們去河邊看水,下到溝裡釣魚,撿蝦,或者上樹上去抓知識,找鳥蛋。 有時,我們走到棚子外面大喊:廖兵,廖兵(廖老師的兒子),但從藍印花布窗簾裡走出來的是廖老師,廖老師說廖兵有作業要做,作文要寫。 撞了幾下門閂後,我們沒叫廖兵,連土蜂都懶得挖,也不想看到厚厚的鏡片後面那雙深如井的眼睛。
到了吃飯的時候,我們六隻年紀相仿的老表根本不在乎大人的心情,場面如戰,你有碗,我有碗,六隻老表手裡交換著鐵鏟,空空如也的公尺飯(方言, 這裡指只吃,不吃蔬菜)也應該多吃一碗。晚上,我寧願有一張空蕩蕩的木床,也不願蜷縮在兩張竹床上的地板上,哪怕我出汗很多,聽著大表哥說的狐狸精和毛鬼,眼睛盯著屋頂上亮瓦的淡白, 我不眨眼,擔心他們會揭開薄薄的明亮瓷磚並鑽進去。當他從地板上出來撒尿時,頭皮發麻,不敢靠近水邊,生怕有鬼從水裡出來。 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我緩緩走上去,從薄如菜刀的塑料紙縫隙中,看到廖先生在油燈下的方桌上寫著什麼,心裡微微一動,一轉身,廖先生喊了一聲:金奎。 我驚呆了。 廖老師走了出來,拿了一本書遞給我,摸了摸我的後腦勺。 我雙手接過來,在淡黃色的燈光下,看見了《山村大變遷》四個鮮明的字,拿著書,悄悄進了屋,睡在竹羹邊上,聽著大哥和老表哥睡覺的聲音, 透過長方形的明亮瓷磚,我看到了大半的月亮,月光透過明亮的瓷磚,在泥濘的地面上被薄薄的陽光灼傷,像屋外的河流一樣明亮而潔白。
洪水退去後,**帶來了大公尺、麵粉、衣物、檁條、帆布等救災物資,村里大部分被水淹沒的房屋都到後山開新地基。 廖老師的家人不見了,南竹搭的塑料棚還在。
舅舅家也去了後山,在乙個小山坡上搭了個棚子,搬了過去。 舅舅的新房子有了立足點,爸媽去幫我,讓我守著家,做作業,大哥也跟著。 我拿著豬草,餵雞餵鴨,像一條被洪水退去的河水一樣,無聊地寫了兩頁暑假作業,從床板上拿出廖先生送來的《山城大變遷》,轉身在木桌前坐下, 脫下塑料涼鞋,光著腳踩在泥地上,翻開泛黃的紙張,一路一頁一頁地往下看。直到父親在地板上喊我,我才回過神來,把書塞進床上竹秸稈下的稻草裡,快步走出門,抬起頭,紅日落在水裡。
父親帶回來一棵小樟樹,是舅舅家挖的,手指大小,有根有葉,和我一樣高,葉子翠綠有光澤。 我去河邊打了一擔水,父親把一桶水倒進挖好的樹坑裡,用鋤頭攪動了一下,叫我把樹幹拉直,然後把土還到樹坑裡,踩在上面,又澆水。 那時候快十一歲了,就知道種樹還為時過早,於是抬頭問:爸爸,你能天天種這麼大的太陽嗎?
還記得當時的場景,夕陽猶如連綿不斷的山火,媽媽抱著一串枯枝,拎了兩筐豬草 大哥剛回來,爸爸雙手握著鋤頭柄,望著火熱的天空,一本正經的說道: 金生, 金魁,種總比不種好,種的時候有希望,你哥哥讀書也一樣,一定要多讀書。老團隊說; 讀詩讀書成大土墩,白天不怕別人種,不怕人偷......在晚上我不記得父親說過的話,但記得夏光把父親黝黑瘦削的臉鍍成紅銅,母親的兩條辮子是用金線纏起來的。
第二天早上,我給樟樹澆水,爸爸讓我摘葉子,直到太陽過頭頂,等爸爸回來吃午飯時,我摘了樹上碧玉般的綠葉。
樟樹種了幾天後,開學了,大哥上初中,早起晚歸。 洪水淹沒了我讀書的雙紅小學,我不得不去鄰村的景傑小學,五六裡外,每天放學後,我走在光禿禿的小樟樹前,連看都懶得看一眼,直到後來,水也忘了澆水, 直到有一天,我的作文《曲子廟遊記》貼在學校的宣傳欄上,放學回來的時候,發現小樟樹的枝樺樹上開出了一片南瓜子大小的嫩葉,是中秋節前的一棵新綠樹。
那年的冬天很冷,雪下得很大,老房子西邊的塑料棚裡堆滿了乾柴。
三。 九、四十九有多冷。 出門挑柴的時候,我會彎下腰在小樟樹前,把墨綠色葉子上的白色冰雪葉放在手心裡,含在嘴裡。
初中三年,我愛上了文學,卻沒能考上高中,在家庭務農的兩年裡,我去紅磚廠拖板車,騎著自行車賣冰棍,和爸爸一起種紅薯,收割麥子, 收穫晚了。
1990年春天,父母送我去學木匠,經過七天的刨削,我報名參加了體檢,並幸運地成為了一名水手。 下午去鄉**之前,我和父親一起去祖父和祖母的墳墓參拜,母親的眼睛腫了,她很不情願。 大哥騎著自行車送行時,回頭看了一眼站在樟樹下的父母,鼻子被堵住了,心裡卻多了喜。
3月12日,我和汨羅戰友一起乘坐綠列前往山的另一邊廣東,同年10月,我乘**出海,退伍後,我帶著大哥,和兄弟倆在島上創業,這一走是28年, 每次回來,我都會去房子後面的小土丘上看輕竹。
2008年的端午節,恰逢村里的龍舟下水,我以前的朋友讓我劃頭。 到了晚上,父母得知孫子孫女要上初中,要轉移戶口,夜裡安靜了一會兒。 我拿著媽媽泡的芝麻豆姜鹽茶,走到地上,隱隱約約傳來龍舟在白河上划船的聲音,鑼鼓聲,我聽著,但聽到的卻是自己的心跳聲。
第二天一大早,爸爸就讓我幫我拿來木梯和手鋸,說樟樹上長著一根三公尺高的橫枝,不看就歪了。
我站在梯子上,鋸了碗口上方粗壯的水平樹枝。 父親扶著下面的木梯,說他去年冬天做了乙個樟木箱,參軍前寫的稿子都放進了箱子裡,不用擔心受潮或被蟲子啃食。
細細的鋸滴飛到我父親的頭上,就像第一場雪落下。
吃過早飯,我開啟樟腦盒,翻了翻18年前手寫的手稿,字跡潦草,有些字已經認不出來了。 抬頭一看,看到爸爸在菜園裡挖土,就去雜屋拿糞桶倒桶,磚牆上釘著一排釘子,掛著小塑膠袋。
下午,我沒有去派出所,而是去找在羅城學校教書的表哥,說起了孩子轉回汨羅讀書的事情。
一對孩子從2008年開始就轉入了羅城學校,轉眼就是十年,十年,我最大的遺憾就是他們初中、高中六年,我成了曠課者,沒能和他們一起成長,好在姐弟倆雖然在學習上走了很多彎路, 但如樟樹的老房子,在風霜雪中,茁壯成長。
2018年,我們兄弟受汨洛市邀請,“吸引鄉親鄉,建家”,回鄉投資鄉村旅遊,建設紅花山旅遊景區。 為了節省投資成本,兄弟倆日出不作夕,不停歇,戴著星月,因為土地審批手續不完善,成了非法土地,作為刑事案件移送檢察院。
記得2021年冬日,兒子剛從公司畢業三個月,我去檢察院辦理取保候審手續,走出檢察院時,下著小雨,我跨過了汨洛河大橋。 我在老京界渡停了一會兒,看著冬日汨羅河向西蜿蜒,心裡不知所措,開著一輛12歲的商務車,順著河堤,緩緩前行,過橋後,我把車停在老房子的地板上,把座椅放平,讓淚水無聲地流滿臉。
在暮色中,遠近,幾盞路燈閃耀著淡黃色的光澤。 手機響了,是愛人打來的電話,我說回老家了,待會兒再回去,我拉起座椅,透過擋風玻璃,看到了樟樹粗壯的身軀,穿著黑色的風衣。 雨夜,我們無言以對,只有雨水拍打樹葉的沙沙聲。 過了好一會兒,我才落車張開雙臂,那棵手指大小的樟樹已經合攏了,我把臉貼在樹上,一陣粗獷、濕冷的感覺後,我就能聞到它的香味了。 這些年來,它和我一樣經歷了同樣的風、雨、霜、雪,它伸出的樹枝,像巨大的手臂,擁抱著天空,我想起夕陽,就像黃昏時分連綿不斷的山火,我覺得自己累了,彎得更直了。
去年夏天,村里的大勇帶著家人去景區游泳、衝浪,說我的樟樹越長越大,離村路很近,給開車帶來了不便,現在樟樹一文不值,送到樟油廠,481噸,他們花了1000元鋸了樟樹。
我打了五棵移栽苗,五號說前幾天大勇讓他過去看看,現在的**已經不比早些年好了,當年七十棵樟樹能賣一千個孩子八千個,現在只能是柴火的價格了, 移植到紅花山上,人工、吊車、運輸都降不下來三千,或者,他找了個差不多大小的,包移栽,包住,成本兩千,價效比大得多。如果真的要移植,一定要等到冬天的蠟月,再給他寫一封信。
我抽空回到了老房子,樟樹緊挨著東邊的路,南北兩邊是圍牆,西邊是水泥地板,不容易移植。 大哥建議把樹鋸掉,否則就要拆掉圍欄,把水泥路面和地板打碎,要考慮生存。
中秋節,一對孩子回來了,賞月喝茶,談起這件事情,在長沙教書的女兒說:“爸爸,這棵樟樹對你來說,不僅僅是一棵樹那麼簡單,也不是用金錢來衡量的,它代表著你的文學夢想,也代表著你對歲月的美好記憶, 說實話,沒有爸爸,你堅持寫作30多年,追求理想。 我不會去讀研究生,更不用說長沙了。
兒子起身給我倒茶,說:“爸爸,雖然我不喜歡看你寫的那篇長篇**《思衝》,但是退伍後,我考了高考,去了湖南理工學院學習新聞學,爸爸,我受你多少影響。 我在學習上走過很多彎路,但我始終記得你說的話,爸爸,這輩子,你一定要有夢想,一定要有追求,一定要給自己種下希望的種子,只要沒有黴菌,種子遲早會發芽。
我捧著茶杯,天空是一輪皎潔的月亮,清澈如盆,深藏在我的心中,彷彿有一片月光,衝破雲層。
2024年1月8日,去文科一班學習的前兩天,天氣正好晴朗,五班有空,我和大哥拆牆,把水泥路面弄壞了。
龍年正月初八的下午,一位美女帶著家人來到巨集華山莊找我,聊著聊著才知道,她叫韓陽,在老房子後面的山上。 韓陽說,回到娘家的第乙個月,沒見到樟樹,聽爸爸說移植到紅花山上,今天特意帶愛人去看,小時候,她在樟樹下打個涼樹,做作業,玩鞦韆, 嫁到外面工作後,每次回家,她都會把車停在樟樹下。臨走時,韓陽回頭笑著說,樟樹承載了她童年的很多歡樂和美好回憶,每年有空的時候,她都會帶著家人去紅花山。
韓陽走完,走到紅花山牌坊前,昔日枝繁葉茂的樟樹只留下光禿禿的枝條,像個威風凜凜的士兵,在陽光下,在風雨中,靜靜地屹立著,但我相信,在它的心中,一定有泉水。 我們人,為什麼不是這樣的,種一棵樹,或者一簇竹子,一草在我們心中,沒有高低之分,它們可能不開花,不結果,但是在春天,它們會長滿綠葉和枝條,春天是充滿色彩的。
龍年正月十二日,寫於巨集華山莊。
2月 21, 2024.